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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岳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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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岳潛形

沈江鑒已經沒有力氣爬山了,第二天他幾乎是坐在軟轎上被人一路擡上去的。可就算如此,他還是上去了。有些事,從哪裏開始就要從哪裏終結。他知道這座山他非上不可,也知道有些人他必見不能。譬如當年連同江王‘傳達天意’逼著他要把自己唯一的骨肉處死的國廟祭司,安願。

兩人對棋,安願察覺出沈江鑒的服軟,而在這時候,大局已定,他並不覺得滿足他最後一個心願有什麽不好的地方:“陛下,可事到如今,臣還有什麽能幫您的嗎?”

“有。”沈江鑒犀利的眼神不像一個命不久矣的人,反而折射出一點光彩。

他緩慢說道:“您是整個大梁最德高望重說一不二的通天之人。您說的話,即使是要太子死,他仍舊逃脫不離。”

安願一挑眉毛,他停下腳步,等著沈江鑒把剩下的話說完。

“可當年,朕記得,被判了不詳的可不僅僅是朕的兒子,還有一個人。”

他說到此處,靜待安願的反應。

可須知,正是此人二十年前三道驚天算文,決定了三個人的命運。

其中還有將將出世的張演之一文。

惑朝亂罡,逆天奪權。

當時,張甫穩穩當當站在沈江鑒身邊,看都沒看一眼小皇帝望過來的驚疑不定的目光,只是對上那住持覆雜的目光,正如今日之裴鏡淵,淺笑問道:“是嗎?”

這位太傅轉頭對年輕的皇帝說道:“陛下,張家嫡長孫的命就握在你手裏,你現在就可以殺了他,以正朝綱。”

“朝綱”兩字驚天動地,所有朝臣大氣不敢喘一聲。

而那時的沈江鑒最終沒有說什麽。

安願似乎有些驚訝,但他沒有著急拒絕:“臣自然記得,還有一個張相丞。”

沈江鑒笑了,隨著毒性的加強他幾乎都已經不能視物,可昏黃發黑的眼珠子卻仍舊靈活地轉動著,可又不敢擡高音量讓宮門外葉疏柔的人聽見,他放緩聲音,卻急戾:“朕要他死。”

安願面上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他再也不必偽裝,而是搭著手輕聲問道:“何必呢陛下?或許新上位的主君勉強還算是喜歡他,並不願意叫他白白送死。”

“朕不管新上任的主君是誰,可帝國不能再出第二個陸止晚,同樣,也不能再出第二個陸氏。”

安願蒼老的臉上擠滿了皺紋,此時舒展開,如同鬼魅勾起唇角:“如你所願,陛下。”

*

爬上山後不久張意之就起身到了一座古塔前,草莖柔軟在膝間擺動,撲面的雨氣在山間氤氳。古塔一共有七層,每一層高聳的狀似荷葉,每一個突起的塔尖上上面都掛著一大鈴鐺,風過,鈴鐺搖晃卻沒有發出聲音。

那是張甫最後一個錦囊上畫著的寶塔,原來這個地方真的存在。

或許感知到即將結束,張意之嘴角微微上揚。

她淡淡一笑,隨即進了塔裏。

塔裏不比塔外,一進踏進去,寒風已經撲面而來,陳舊的墨香和腐朽的濕氣黏黏膩膩貼在人的皮膚上,‘呼啦呼啦’說不好是從窗戶縫裏吹進來的風還是從高層亂竄的氣流。

‘踏、踏、踏’張意之的腳步回音在空蕩的屋裏囚禁,張意之擡頭看,七層高塔之間沒有階梯相連,一眼就能遙遙看見內部的塔尖,越往上光線越暗。

‘泠、泠’之前在外面聽不到的鈴鐺響站在塔裏倒是能聽得一清二楚。

張意之站在塔六邊形中圓的圓心處,停住了腳。四周都是塵封的書,按摞隨便堆丟在那裏,還有長長的封條,上面的朱砂已經暗淡,下擺垂在地上,也已經風化一般開始腐爛。

張意之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能撚開其中一頁,必然也會灰飛煙滅。

可這些禁書,既沒有一把火燒幹凈,也沒有妥善保管起來,就堆在這裏,跟土挨在一起,像是隨波逐流有一日能自然消磨殆盡。

張意之在一堆書之間蹲下來,她的食指輕輕撫摸書的表皮,細小的灰塵摩擦她的手紋,她吹幹凈那一點灰,順手把那本書拿了起來。

《安定說》。

張意之翻動了兩下,又放下。

她正隨意看著,順手拿起一本書,還沒翻開,卻從中突然掉出一張紅色簽紙。

紙落在地上,被張意之撿起來。

是一張皺巴巴的普通宣紅紙,上面用簡單的墨色畫著一棵參天大樹,樹下有一排架子和數不清的像是灰塵一樣的東西。

像是雪花?

張意之將灰塵一點點清理幹凈,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排一排的人頭。

她微微一楞。

架子上好像綁著什麽,臺子下所有人都在仰著頭,而天上天象滾滾,有雷孕育在黑雲之中。

她翻過那張紙,背面寫著一行字。

完全陌生的字跡,歪歪扭扭,顫顫巍巍,像是病重臨終之下寫的,行不成行,豎不是豎。

乃至於張意之全不能辨別。

但是那棵大樹,她總覺得有點眼熟。

她將紅紙疊一疊放在了袖子裏,定睛一看書名,居然寫著‘舊憶’兩字。

憶什麽舊呢?她感到困惑,翻開一查卻又全是空白。

她將書從頭翻到尾,沒有一個字,卻將書中的味道全都抖落出來。一種很熟悉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的感覺將她縈繞。

她的思緒突然回到不久之前,燈火葳蕤,寒風夜鈴,高大的枯樹和捆綁在上面能滴出血來的紅絲綢。

那是一種有別於寺廟的香火味,她一直記著。

可奇異的是,當她這麽想了,一低下頭卻猛發現紙上像是從內而外滲透出點點墨色。墨色翻湧,繼而連接成一片長河。等她再次翻動,這本書已經變成了一本寫滿文字的書,而等到再看那張紅色宣紙,上面正反面的畫和字卻如潮水般消散了。

這本書,準確來說這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自傳格式的日記。

日記的主人全篇沒有留下確切的稱呼和姓名,甚至連地名都沒有,像是人到晚年已經萬事不分,只有一些殘只片影還記著,所以只用‘我’、‘哥哥’和一個‘雁兒’勉強記錄。

他描述說,他出了屋子,兩邊的下人都同他招呼,他笑著點頭應對。可回過頭,哥哥還獨自坐在房子裏。外面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屋子裏卻又陰涼,他隱約聽見哥哥在咳嗽,大約是舊疾還沒好。

他說自己有一個小院子,裏面坐著妻和子,妻就坐在銀杏樹下桌子上自顧自繡著小衣裳,子還沒出生,他心裏很期待,過去靠在她身旁。她的衣袖香香的,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叫他無端幻想要是他的母親還活著會不會也是這樣。

他說等到孩子出生,無論是個女兒還是兒子,他都要叫孩子雁兒,他說希望孩子像一只大雁,自由自在。

他說最近城中叛變風聲很緊,萬堅不摧的陸家或許很快就要倒下來,妻子心裏很不安生,夜裏抱著年幼的孩子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刀劍垂淚,他只能抱著他倆心中默默祈求和平,讓這些宮變叛亂統統過去。

他說不知道屋裏的哥哥怎麽樣了,他是不是也很擔心也很害怕。可他最近咳嗽的越來越厲害,好像要把心都咳出來一樣。

他看見哥哥面色蒼白躺在床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好想像小時候那樣抱抱他,可他給不了他一點回應。

這時候,有一個伯伯進來了。他見過那個伯伯很多次,總是皺著眉目光深沈的,他害怕這個人,就想往哥哥懷裏躲。

可伯伯說,哥哥已經死了,問他願不願意,救救他。

救救他,我該怎麽救救他……

最後一頁是一攤血跡。

血跡殷透了後面所有的頁面,從此之後都是空白了。

也不全是。

最後一頁,他說。之前小的時候他年幼體弱,父親很不喜歡他,乃至於到了開蒙的年紀仍舊沒有給他找夫子。可是哥哥會一直教他寫字讀字,他抱著自己,在他寫錯的時候輕輕敲他的腦袋。他一向愚鈍,那個‘江安’他寫了三四年,最後終於能寫流暢,可那時候哥哥已經‘進屋’了,坐在那裏不喜不悲,甚至沒什麽情緒似的,再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抱著自己一遍一遍教自己把那兩個字寫好。

哥哥要是能再像那時候教自己一遍一遍寫字就好了。

江安。

沈江安。

慶歷十年是驚天泣地的一年,那一年發生的事情足可以寫進整個大梁史冊的正版頭頁第一條。

看似毫無征兆的那一年。

城春草木深,家書一封抵萬金,烽火狼煙,肆意虐殺。

正是那一年,沈江鑒的親兄弟,安王,沈江安,反了。

也是那一年,陸氏以謀逆罪,全族抄斬,朝中動蕩,大換血。

可事實真的像盧定說的那樣麽?

他很顯然騙了自己,為了自己的私利。

安王,沈江安到底是怎麽死的。

……

天色漸濃,樹木風聲四合,搖葉沙沙與蟬鳴從遠到近回蕩在空凈的山谷之中,遠遠似乎有瀑布流水。青杉挑了木塔前一塊半人高的長了青苔的石頭坐在上面,草淹沒了他垂下的腳脖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吱呀’又一聲,他瞇起眼,卻見月光下張意之出現在門口。

她沒有先看向自己,而是平視不遠處,他順著那目光望過去,還沒說話先出了一身冷汗。

大祭司安願笑瞇瞇站在那裏,背著手。

風過草梢像一股又一股的波浪舞動在他的半腰,他舉起手打了一個禪歇:“張相丞,您在這裏幹什麽?”

張意之並不驚慌,她說:“來看山光。”

這是獨立於三峰四院的一座孤峰,與主峰國廟只有一條長長的孤鏈連接,下面就是湍急的懸崖流水。這裏因為沒什麽人踏足,因此草長鶯飛,野性十足,呈現出半圓形倒扣在山頂上的草窩和孤零零立在這裏的木塔像是能與天庭應結。

人站在此處,手可摘星辰。

所以乍聽張意之這麽說好像並沒什麽可驚訝的,要不是安願親眼看見她從木塔裏面出來。

“山光美乎?”

“我來此處不過片刻,可祭司大人在這裏生活了四十餘年,也曾見過朝堂變換人才疊出,也經歷過刀槍變亂看過太平盛世,想必比我這個晚輩看得深刻得多。”

“我就在此山之中,你所說的一切,與不出世的人沒有幹系。”

“怎麽會沒有幹系。”張意之輕笑。

“大人不需要出山就已經能將萬事掌控在掌心之中,可見功力深厚。”

安願沈默。

“萬事與我何加焉,我於萬事何求?”

“求與不求,您看似身在此山,不見得心在此間。”

“施主一番話,我愈發糊塗了。”安願搖搖頭,他嘆一口氣。

“不過你怨我是應該的。”他話鋒一轉,“當年那簽文,句句點點都是沖著你去的,你該怨我。”

“我怨你?”張意之與他之間隔著十米開外,大聲說話時回音就在山谷之間流轉,時常有猿聲鳥鳴相互應和。

“我倒是還好好活著,該怨你的人已經被你咒死了。”

安願深覺她的幼稚,現在追究二十年前那幾張簽文的事實在是太晚了不是嗎?

“人死不能覆生,這是上天的旨意。”

張意之看他身上的袈裟披星戴月,月亮的清輝不只落在她的身上而是也平等地為他鍍上一層光亮,他的表情祥和,甚至帶著長輩對晚輩的勸導。她的掌心逐漸收緊。

這尊可恨的虛假的佛像,披著世間最虛偽的袍子在她面前出言不遜,她想她就該一把火燒毀了他,就像打碎的那一座菩薩像。

可她沒有,掌心漸漸松開,她轉過頭就要離開。

“之玉,你應該不是這裏的人吧。”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

張意之猛地停住了腳步往後看去。

安願大大方方任憑她打量。

“我曾夜觀天象,你是黃泉樹帶來的異世界的人,是不是,你壓根不屬於這裏。”

張意之覺得荒謬,可經歷種種,那些她從前從來不相信的東西有朝一日竟也能牽動她的情緒。

天上真的能有通神的人麽?張意之到現在都不是全然相信。

那個詛咒,與其說是詛咒不如說都是人為。

江王的步步緊逼壓垮了陸家,陸家的倒臺又迫使其他人害怕。

而活著的人,活在明處,所有的迫害都會刀劍一樣刺在身上。

可她站在這裏,聽安願說出這一番話,真是覺得荒唐到了極點。

“可你活著,他就不能活,你活著他就會虧空了心血而死。”

安願等著她來問自己要解釋,可她始終平靜地站在那裏,等著自己說完,他有一種錯覺,好像她本來就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只是看自己演完這場戲。

安願笑:“我知道,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沈江鑒說,她一定會答應這場交易,因為她愛裴鏡淵。

可他現在也不確定起來,她真的像沈江鑒說的那樣嗎?喜歡?她的眼裏深深沈沈,唯獨沒有眾人猜測的喜歡。

“是麽?那我等著。”張意之說完,頭也不回離開了。

安願沒有阻攔她,或許覺得今日的事情本無傷大雅,他只不過看著她離去,而後慢慢席地而坐就蝸居在柔軟帶著風聲的草地之間。

該來的總會來的,今日是張之玉,明天就該是‘他’了,這些即將要燒到中心的爛紙包不住火,現在只不過是看誰更有手段,誰能預判從而動作更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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